谢循父子光着脚坐在二楼的地板上，四目相对百无聊赖，这等人的滋味确实不好受。

“莫不是寨子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？”谢循皱眉道，“竹莫从来不曾慢待于我，此事定有蹊跷……”

“义父，这壮家人不会连头领也要下地耕田吧？”

谢迁等得有些不耐烦，抱怨道：“咱们已经等了三个时辰了，再等下去怕是天都黑了，晚上黑灯瞎火的可不好赶路了。”

“子歌，当年安石公捷报传来，尚且不动声色，这君子风度，你日后尚需好好学学。

谢循循循善诱：“想当年安石公赋闲山林，却是声望日隆，这东山养望，靠的便是君子风度。”

谢迁起了八卦之心，说道：“我听阿玉说，谢氏安石公这一脉传到她这代，便没几个堂兄弟了……”

谢循叹了口气：“祖先名讳本不应提及，你是我义子，却又另当别论。

安石公膝下只有瑶、琰二子，谢琰便是我的曾祖父。

当年五斗米道孙恩祸乱天下，曾祖受命平乱，其后因叛将张猛偷袭，曾祖与长子次子一同败亡于千秋亭，只剩下三子谢混，便是我的祖父。再往后祖父又死于刘裕之手，只余下我父谢涟……

先祖死后，刘裕命晋陵公主改嫁，公主坚决不从，刘裕于是昭命公主与谢氏离绝，并褫夺我谢氏爵位。

其时我父尚年幼，公主便将他托负与我父堂兄谢弘微抚养，曾祖传到我这一代，便只剩子歌这一个义子了……”

一段家国历史从谢循口中娓娓道来，竟是如此曲折离奇，谢迁听完也不由得感同身受。

没想到谢安一代人杰，子孙后代竟然沦落到如此凄凉的境地。

恰在这时，脚步声响起，一个苍老的声音自楼梯入口处传来：“竹莫让两位贵客久侯了。”

说话的是一个壮族老者，这老者身形瘦小，面带忧色。

老者的话语打断了二人的思绪，谢循看清来人后，连忙领着谢迁起身给老者行礼。

“竹兄，寨中出了何事？我父子二人此番前来，本欲向寨主辞行，顺便厚颜向寨主借辆牛车赶路，不知可还方便？”

谢迁在心中给谢循点赞，这世上从来不缺虚伪小人，正大光明地说出心中所想才是真君子。看来义父一点也不迂腐，脸皮够厚，厉害啊！

这寨主居然会说汉话，虽然音调听着古怪，不过对少数民族来说也算不错了。

竹莫点了点头，展颜笑道：“明允来南溪十余年，先后救治过我的夫人和女儿，寨子里许多人都曾经受过你的恩惠，些许小事，何足挂齿？竹莫自当为先生践行。”

谢迁心中一动，原来义父表字明允，转念又想，寨子里看来真有大事发生，否则怎么一点挽留他们过夜的意思都没有？毕竟通宵赶路在这年代还是很危险的。

竹莫想了想，解释道：“昨日依隆惹了大祸，我南溪洞恐怕不久便要大祸临头，我不敢留二位在此，是怕拖累了二位。”

谢迁总觉得壮人叫竹莫这么个名字有些别扭，何况对方还满口蹩脚汉语，听他说话就跟后世看译制片似的。

现在听竹莫这么一说，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。看来昨天放跑了那贼人后患无穷，南溪寨只怕也要因此受到牵连。

他忽然想起怀中那块木牌，便当着二人的面拿了出来，递给谢循：

“义父，昨天我从那贼人的身上搜到了这块牌子，不知道能否提供一点贼人的线索？”

谢循接过木牌翻看几眼，面不改色：“太平道逆贼而已，此贼乃是反贼张善旗下宁定方的一员，杀之于国有功无过，吾儿不必惊慌。”

“什么！你竟然杀了太平道的人？”竹莫大惊失色，“贤侄大祸上身了！老朽马上去准备牛车，你们赶紧离开寨子逃命去吧。”

“寨主为何如此忌惮太平道？”眼见竹莫脸现惊恐之色，谢迁肃然问道：“莫非他们此前曾经威胁过寨主？”

“岂止是威胁！”竹莫道，“贤侄有所不知，那太平道人多势众，郁林已有好几个溪洞因为没交够供奉，被屠了寨子。

老朽今日一直在同寨中的长老们商议，如何才能凑够钱财来交给他们。

这伙太平贼人行事素来凶残，我壮人虽然从来不畏惧战斗，不过眼下我们手中没有武器，如何能抵挡得住他们的进攻？”

谢循沉默片刻，对竹莫深施一礼：“事态紧急，希望寨主能想出应对之策。我父子三人不便继续叨扰寨主，打算即刻动身离开南溪洞。”

听着有点不近人情啊，怎么说人家也送辆牛车给咱们，好歹安慰一下呀……

谢迁心下郁闷，看来义父骨子里还是不希望跟僚人有什么交集。

二人辞别寨主，出了院门后，谢循看了谢迁一眼，问道：“子歌可是觉得为父有些不近人情？”

谢迁默不作声，没承认也没否认。

谢循笑了笑，说道：“僚人向来善战，若是他们都应付不了，你我在此，不过多几个人受害。”

说到这里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
“我在此地迁延十余年，自然希望寨子能平安无事，不过……福祸自有天定，又岂是你我所能改变？

子歌须谨记：力量决定成败！这便算是为父送给你的第一句话。”

此刻的谢循让人感到很陌生，这句话虽然看似简单，但细思极恐，绝不是寻常人能说得出来的。

谢迁心下震动，谢循不愧是做过太守高官的人啊！

从他言行可以看出他深谙取舍之道，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，根本不像后世书中描绘的古代文人那样迂腐。

看来自己此前还是小看古人的智慧了。

回到“高速”路口时，媞雅和阿玉早已备好牛车等候多时。

离别在即，谢心珏依依不舍地跟媞雅话别。三人先后上了牛车，谢循执起牛鞭坐于车前，一声呼哨过后，牛车缓缓朝林外行去。

媞雅的身影渐渐远去，一丝惆怅浮上谢迁的心头。这世道原本就不该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，美女，再见了。

他忽然想起，那袍子又忘了拿回来了，不知日后还有没有再见面的那一天……

天色渐渐黑了下来，牛车走得很慢。谢迁心想，就这蜗牛般的速度，到建康时怕是他的胡子也要白了，看来路上得找点赚钱的机会，争取买辆舒服点的马车赶路才靠谱。

牛车快要出林子时，地面忽然传来轻微的震动，不多时，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和呼喝声。

谢迁眯眼望去，远处看不见尘土飞扬。想来是因为昨天刚下过雨。

马蹄声越来越响，十几秒后，数十匹滇马自远处山坡后面冒出头来，紧随其后的还有数百匹马。

马蹄翻飞，声势惊人！

数百匹马一同往这边呼啸奔腾而来……

谢迁与谢循目光相触，同时读懂了对方的想法——今晚怕是走不了了！